传统与现代交织的诗意梦境 作者：洪惠镇

文 / 洪惠镇

现代文明以其不可抗拒的推进力，不断摧毁人类在过去岁月里所创造的传统。只有具备文物价值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才受到社会的重视与保护，可那仅仅是九牛一毛而已。有些画家于是用画笔记录感动他们的美好传统，比如城乡传统民居内外场景所反映的中国农业社会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宁静、祥和、悠闲、雅致的生活方式。不过这种创作，大多只是偶尔为之，所以不够深入与完善。广东青年画家方向率先将其专门化，并因此成名，福建青年画家方广智则是后起的同道。从全国范围来看，他们的同道还不多，在画展中形孤影单。这是因为：

第一，这种民居内外场景水墨画没有传统可以效法，是新创的画科。它起步不难，谁都可以画，因为现代画家都受过西方素描速写技法的训练，可以很轻易地将建筑物的任何内外场景表现出来。但画好不易，必须创造出一套具有艺术魅力的独特语言（或曰“有意味的形式”），才足以引起关注和垂赏，这就并非人人都可胜任。第二，直观地描绘建筑内外场景，很容易形同写生放大稿和装修设计效果图，因而一览无余味同嚼蜡。需要寄寓某种立意，创造某种意境，才能够令人回味，这也不是每位画家都能做到。其三，已经习惯现代都市生活的画家，若非对传统民居及其生活内涵的意义情有独钟，仅仅是某次采风印象或偶然的猎奇戏作，便无法持续表现民居内外各种看上去似乎有些繁杂琐碎的场景。第四，这个创作领域还具有学术风险，它只是一条小溪，无法成为主流，只能甘于边缘地位，对于急功近利者缺乏吸引力，所以不趋时尚，勇于冒险的参与者甚寥。

广智是在攻读研究生时，把传统民居内外场景的表现确定为研究课题，才倾心投入的，并且颇有探索心得与个人见解（详见他发表在《美术研究》2007年第4期的《人文景观彩墨画的思考与实践》一文）。

广智搜集了大量闽南明清至近代的城乡民居，它们以红砖建构为特色，成了他的个人图式设计处理的基础。他起先把摆满盆栽的庭院作为主要展示场景，后来一边登堂入室，画起内部空间，一边走出宅门，画起外部环境，以拓展画面空间意境。同时引进类似印象派画家所用的日照光斑（但具有主观设计意味），使建筑内外显得光线敞亮，空气清新，色彩鲜明，从而摒绝了古典建筑常有的那种古旧阴霉的落败气息，依然优美和宜居而富有诗意，也使得作品具有健康的现代的气质和品味。

为了显示这种传统民居在现代还能让人们诗意地生活着，或者说，现代人在这种传统民居里生活，照样很有诗意，广智使用一些现代性符号——玩具车、自行车和摩托车（这种场景画不能有人，有人就顿失中国画的含蓄趣味，只能依靠生活道具暗示人气）反复点缀其间，提醒观者画中的建筑不是民俗博物馆的一隅，或是为了保护文化遗产的原貌而迁走居民，仅供参观，像周庄那样的大户名宅，而是还有现代人仍在生活的普通传统民居，这才能彰显它们完全不同于现代民居的非凡魅力。有时他把玩具车放置到空中，似乎仿效西方超现实主义做法，意图也是试验如何使传统民居这种主题的艺术表现，摆脱古典和唯美的局限。尽管有时显得突兀，不容易为观众理解，但增强了现代感，不失为一种探索尝试。

广智的图式带有很多的主观性，包括场景的取景角度，造型、笔墨、构图、色彩以及整体氛围的的设计，都独具匠心。造型经过变形概括，追求装饰趣味，力避写实性直观记录。用笔讲求中锋，保持笔墨的独立欣赏价值，也力避为形所役。构图自创框架方式，借鉴西画构成法，强调点线面有机配搭的最佳视觉效果。色彩被有意突出，比水墨所占分量更大，并主观设计成各种色调，以便更好地塑造意境氛围。

正因如此，广智的画中民居，不像广东画家方向画中的民居那样让人留恋日渐逝去的美好传统，而是令人艳羡那些还有福气生活于其间的人们。他们既分享西方现代工业文明的便利，又独享中国古典文明的闲适。我因此为他的一幅作品题诗道：

“一年容易又秋风，周日休闲且放松。午梦不知天近晚，满庭霞色象牙红。”

我不但羡慕这种生活，还实际寻觅这种民居与环境，可惜并非易事，只能叹息“每作栖云梦，多成题画诗”。传统民居不断湮灭，与之唇齿相依的自然环境也已严重恶化。纵使民居可以仿建，自然却无法恢复，所有诗意便不复存在。实际上广智所表现的诗意，也透露着怀旧和痛惜（例如《绿树浓阴忆旧梦》、《儿时池水可当茶》等画）。现实远没有图画美好，图画往往寄托着画家的愿景。这倒是可以引发反思，提醒世人保护传统文化和自然环境应该成为全社会的当务之急，不然方广智和方向们所留下的，将真的只剩一个旧梦，一个无法挽回的传统文化之梦。

（洪惠镇，中国著名画家兼史论家、厦门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